尧羽

【均棋】春日宴(下)


  

  

 年下不太沙雕的正经文学

  

 白切黑皇子树×说谎带师可汗圈

  

    又名一不小心爱上宿敌怎么办
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07.


  徐均朔当晚就在夜色掩护之下带着暗卫出了城,一路向北而去。


  郑棋元披着衣,在王府门前的夜风中伫立了许久,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了长街尽头才将将收回了目光,他定了定心神,冲身边持灯的管事道:“你拿王爷的手令,亲自去一趟别庄,让所有府兵家甲改装,分批入城进入王府。记住,切不可惊动旁人。”


  他劝徐均朔劝得轻松,可仅靠这五百人要守住这风雨飘摇之中的王府他也实无几分把握,便像他说他们会忌惮自己的身份也只是诓骗于他而已,若当时徐均朔细细想过便会明白,贵妃久在深宫,司马未离皇城,又怎会识得郑棋元的身份?


  徐均朔离京不过三日,他在京中的府邸便在一个深夜被禁军团团围住了,为首之人传来圣上口谕,不外乎是要以徐均朔先前那番大不敬之语问罪于他,说他谋反,理应伏诛。


  闻听得府外兵戈之声,郑棋元便明白皇帝多半是已然殡天了,那些宫中近侍秘不发丧,打的是什么主意天下又有何人不知?只是郑棋元实也觉得有些可笑,这些人便是这般迫不及待,先后嫡子出征多年,一朝还朝,他们便如此在京中大张旗鼓地戕杀手足,倒也不怕激起民愤,想来是为了那至高的尊荣,连如沸物议也顾不得了。


  两千禁卫来势汹汹,郑棋元自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,当下便撑着身体披挂,一边安抚军心,一边组织府兵家甲布防。徐均朔手下的亲卫皆是训练有素的边军,见了郑棋元手中的兵符便知他是自家王爷信任珍重之人,于是也未多问他的身份,只领了命,安静地拿了武器,熟练地往各自的位置而去了。


  许是一直防备着什么,行伍出身的徐均朔比照边城,将王府大门修得极厚重,府墙也极高,等闲兵甲一时难以攻克,而早在京中温柔乡里浸软了骨的禁卫自也不是这些边军精锐的对手,以是双方交战了一夜,禁卫军折损大半,这座孤舟一般的王府却依旧久攻不下。


  第二日这消息便传到了宫内,那位本就在焦急踱步的司马大人看了一眼自己六神无主的贵妃妹妹,又看了一眼跪在下首的禁军将领,心中的烦躁不由更甚,忍不住暗骂了一句“你们是干什么吃的”,而后又甩了一下袍袖,站定道:“备马!本官亲自去看看!”


  而待他来到王府门外时,才知这铁桶一般的大院是怎样一副光景。此时天光已大亮,那王府外墙皆是被火把熏烤出的焦黑,血色干涸在那华贵无匹的琉璃瓦上,满地的断臂残肢,仿佛共谱了一曲王朝悲歌。


  彼时的禁军早已擅自停止了进攻,司马不由怒火攻心,命人驱开不知为何有些迟疑的兵卒走到了阵前,却不防看见了令他惊骇的一幕——那府门前端坐着一排排士子儒生,而为首的便是朝中素来油盐不进的那几位重臣——他不由急急勒住了马,面上挂上了僵硬的笑容道:“程尚书,您这是……?”


  坐于最前端的老者问得此句才悠悠睁开了眼,在身侧学生的搀扶下站起了身,直视着那稳坐高头马上的人肃然道:“敢问司马,此番兵困六皇子府可有陛下明诏?若无圣谕,敢问大人身为外戚,一无监国之责,二无调兵之权,焉敢扰乱京城,戕杀嫡子皇孙?”


  “这似乎与大人无关吧?”闻得此句,司马的脸面当下便有些挂不住了,语气也不由森然了几分。


  “无关?”须发皆白的尚书大人仿佛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,颤巍巍地上前两步道,“所谓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君主齐家,当正妻妾,定嫡庶,此宫闱所以得肃清,君臣所以无僭越,纲维有常则上下相安,皇子虽尊勿有专权之谋,外戚虽亲莫拥结党之势。老夫虽妄读半生圣贤,然当今礼器危难之时亦不敢苟从,若天子不明臣当以死谏之,若司马大人执迷,便尽管命铁骑从老夫身上踏过去罢!”


  他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,那萧瑟的风中一时只有大旗猎猎的声音。司马看着那人佝偻的身形不由咬了咬牙——那人明明站都站不稳了,可他那双依然清明的眼睛却是依旧不肯后退分毫。


  这样沉默的对峙只持续了片刻,那马上之人便率先将之打破了,他后退了几步故作惋惜地挥了挥手,示意禁军上前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诛杀。可此时禁军主将却有些迟疑了,他按下了正要动作的手下,自己驱马上前,在司马身侧小心翼翼地犹疑道:“大人,程尚书当世名臣,乃朝中老凤,当街诛杀,恐怕……”


  “糊涂!”司马回过身喝道,“哪次王朝更迭不死几个臣工皇亲!更何况六皇子谋反是皇上御笔签批,他们与反贼在一起就是反贼!我等奉命行事,何错之有?还不上前将这一干逆贼诛杀!”


  此话一出,众军不由面面相觑,无人听命不说,更有甚者还向后退了几步——没有人敢担这要沦为天下士子千夫所指的差事——司马见此恼羞成怒,自己抽出了身侧将军的佩刀便要上前。而此时那一众文人也纷纷站起了身,目不斜视地盯着步步紧逼的利刃,为首的程尚书更是挣开了学生搀扶着他的手,迎着刀锋又向前了一步,正了正自己的衣冠。


  寒冷的刀锋扬起,映着太阳耀眼的光芒,朗朗乾坤宣昭着眼下一切的荒唐,众人纷纷合上了双眼不敢再看即将发生的惨案。然而正在此时,一支羽箭破空而来,直直射散了不可一世的司马大人的冠,而那司马大惊之下竟一下跌下了马来。


  这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,直到披头散发的司马慌乱地爬起身来,众人才回过了神,齐齐向那箭矢的来处看去——只见一人站在王府高处的箭台,广袖外罩着甲胄,像是不伦不类便上了阵的弱质文人,可在场的习武之人却都看得出来,他手中将将放下的是一把鎏金的强弓。


  “我常听人说君子死而冠不免,”郑棋元的脸上挂着散漫又讽刺的笑意,“这位程尚书教不了司马大人的,就由在下代劳吧!”


  司马并不知他是谁,只知他大约就是当日在刺杀中救下徐均朔的那名剑客,他再顾不得许多,只狼狈地指着郑棋元厉声道:“杀了这逆贼!重重有赏!给我杀了他!”


  

  08.


  “王爷可曾有消息来?”郑棋元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低声问身侧的暗卫道,而换来的则又是那人不出意外的摇头。他不再说话了,只淡淡扫了那人一眼,又望向了四方天中的那轮孤月。


  王府被兵困的第四日,徐均朔依旧没有回来。郑棋元不敢想他是否是遭了什么不测,更不敢将这样的猜测宣之于口,只有那一次次将他惊醒的噩梦诉说着他内心的不安。


  其实他少有能合眼的时候。这些日子他一直率人苦战,而自那些守在门口的大人们被强行带离之后,他们的日子便更加难过了,而今士卒死伤过半,他也不得不撑着身体亲自上阵,弃了剑,转而一次次用鲜血饲了自己用惯了的弯刀。


  只是他本重伤未愈,此番没日没夜地熬着,终是在昨日箭疮迸裂,从墙头下来撑着走了几步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,倒是把身边人吓了一跳,七手八脚将他抬进内堂,勉强用参汤吊住了他的精神——若非这几日百姓们偷着送些食物药品接济,只怕郑棋元此刻是连这些白药都用不上了。


  其实不是没有人劝他从王府的密道离开,这是徐均朔走时为他留下的后路,若有不测,便让随郑棋元南下而来的死士送他出京回中都。可是郑棋元又怎能离开呢?且不论他答应了徐均朔替他守着王府不能背诺,便说这阖府将士,他们拼死保护着自己不曾后退半步,自己又怎能弃他们于不顾呢?


  若是徐均朔还不回来……郑棋元闭上了满是红血丝的眼睛,遮住了眸中的疲惫。


  郑棋元心忧,司马大人亦如热锅上的蚂蚁。这样一座府邸久攻不下,贵妃一党颜面尽失,更何况此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,加之前日他将一干老臣下狱,京中自然流言四起,若再这样耗下去,只怕来日不好收场。


  于是又一夜酣战无果之后,一辆破门车便被推着缓缓向王府前的宽巷而来。


  那攻城的器械极重,压在雨后的青石板上带着动地的隆隆之声。郑棋元自然是听见了的,那声音震得一夜无眠的他头更疼了,他久在边关,当然知道那车的威力,重击之下莫说这小小府门,只怕是军州的千斤闸也会被撞开一个窟窿。


  他笑这些人为了杀徐均朔倒是肯下血本,他也知道仅凭自己手下这些残兵,今日这府门必破。


  也许再也见不到徐均朔了,郑棋元的思绪有些纷乱,一时抓不住分毫。“不说谎”,他又想起临别时他同那个孩子说过的话,他想他不该相信自己的,毕竟他们的相逢就是一个他精心编造的谎言。


  郑棋元戎马半生,中都亦有他可信之人,他不怕死,中原人讲得成比目可死,士遇知己可死,他这一生两相成全早已无憾,他只是……只是怕徐均朔回来,会伤心的。


  正在他出神之际,那车已至了巷口,郑棋元不再犹豫了,他让一名死士带着自己早就准备好的书信立刻从密道离开,嘱咐若自己身死,便即刻赶回中都,联合几位俟斤稳住北地局势,以免生灵又遭涂炭。


  时局如此,但这天下与卿,郑棋元偏偏想搏一个双全之法。他定了定神,又回到了已一片狼藉的前院,他先是神色肃穆地环顾了一圈院中的伤者与尸骨,而后那张已毫无血色的唇才开合了几下,坚定的声音散在血腥味的风里:“来人,整装!”


  然而便在郑棋元在府中做准备时,外头的喧闹声也渐渐响起了,那声音由远及近,听着是声势浩大。起初郑棋元还以为是徐均朔回来了,但一直在墙头观察的哨卫却来报,那些人不像是士兵,阵型散乱,服色不一,倒更像是城中的百姓。


  百姓们或挑着扁担或举着杀猪刀,从四面八方而来,顷刻间便将王府门前的长街围堵得水泄不通,而那攻城锤与司马大人自然也一道被困得寸步难行。


  司马在愤怒的人潮中央进退两难,只能不停质问身后的将领“这是怎么回事,那些儒生不是都下狱了吗,城中怎会还有人煽动反叛?”


  可那将军却只低着头沉默不语。他心中暗自不忿,这些天他们在这王府前闹出这许多事端,徐均朔素得人望,此刻城中只怕早已是民怨沸腾,而今眼见这府门将破,他们又怎可能还会袖手旁观?


  饶是那司马再丧心病狂,此刻面对人群冒着火焰的双眸也不由心惊,下意识地便要后退——若要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下令将这些百姓屠杀,只怕他也要好好思量一番,毕竟此举一出,百姓性命事小,早先去就封的天下诸王都能以此为由再回京城了事大。


  双方便这样僵持着,只是这些市井中人可比不得那些雅士有礼,一时间叫骂声、战马的嘶鸣声,伴着时不时飞出的臭鸡蛋烂菜叶一道填满了素来清净的长街。


  司马大人被逼得以袖掩面,在众军士的保护下节节后退,可即是这样,还是有一颗鸡蛋砸中了他的额角,登时冰凉又腥臭的液体便顺着他的脸颊滑进了他金线纹绣的领口。他怔愣了一下,再抬首时那面孔又显得阴鸷了几分。


  突然,伴着“吱呀”一声,王府久闭的大门竟缓缓开启了。片刻后其间走出了一个堪称美艳凌厉的男子,他身上皆是血污,面色如久病般苍白,只那双眼依旧透亮清明,像极了塞外的雄鹰。


  “在下谢诸位乡邻的厚情!今日之恩九死难报!”他握着弯刀的手一拱,向人群行了个别扭的礼,“在下与诸军定死守王府,还请诸位安心回转!”


  人群怔愣了半刻,他们并不认识那出言之人,却认出了他身上那件徐均朔的绣罗袍——那还是六殿下初次得胜归来时皇帝赏的,如今已然颜色黯淡,而那宽大的锦袍更像是要吞没眼前这瘦削的一把骨——于是他们便知道了他如今所说的是代表了六殿下的。

 

  “大人!旁人也罢!小人受六殿下恩惠,若无王爷守关,小人的父兄只怕已命殒北境!”不知何人率先开了口,听着还是十足的少年音色,“小的不怕死!如此大恩,还请大人允准小人今日还报了吧!”


  此言一出,本有些犹疑的人群又重新开始了喧闹,有人说自己受过先皇后一碗粥的恩德,有人说六殿下曾率人从山匪手中救下过自己妻女,还有人说圣人言,说程尚书是自己的老师,恩师教诲,不敢或忘……


  他们说着,一只只枯瘦黝黑的足像在地上生了根,不甚高大的身影一霎拔节,遮空蔽日,尤胜天子的如云华盖。


  郑棋元说不出话来,他的嘴唇颤抖着,他不是没读过中原政论,只是如今他才明白,那载舟覆舟,原不过是天下人的一念之间。


  眼见百姓无人后退,司马也别无他法,只得自己躲到了诸军之后,佯作悲悯道:“生民有苦,当诉天子,何至附逆?诸军,百姓只是受人蒙蔽,活捉便好,切勿轻造杀孽。”


  他如此说着,可士兵们却分明能看见那些人眼中喷涌着的坚毅与怒火。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惧之?他们比司马更明白眼前的一战定然不死不休。

  

  扁担被利刃斩断,油亮的刀架住了长枪,亦有士卒当场哗变,对昔日同袍倒戈相向——司马也许忘了,他们中也有读过圣贤书的勋贵子弟,也大多出身京中寒门,如今又要他们如何对自己的父母兄姊下杀手?——郑棋元见此亦不再犹豫了,他明知固守王府才是上策,却依然率部倾巢而出加入了战局。


  弯刀被鲜血浸透,手柄滑不可握,郑棋元恍惚想起自己的父汗,那个娶了他的汉女母妃,用了一生渴慕中原的人,在将这把刀交给他时依依南望。


  可那时他说的不是征服,不是厮杀,他说的是:“小迪,这‘武’字你可学会了吗?你看,‘武’是止戈。”


  混战不知持续了多久,日上中天,郑棋元也渐渐体力不支了,新伤旧伤翻涌着要将他击垮。他咬着牙,从喉间品出一丝腥甜的味道。


  “王爷!是王爷回来了!”他似乎听见有人大喊道,那一刻他几乎要以为这是自己濒死的幻觉。


  然而不多时,他脚下的地面开始了震颤,那隆隆动地而来的分明是他关外的铁骑。


  郑棋元拼死将面前之人砍倒,他抬起头来,看见了刺目阳光之下、自己近在咫尺的黑狼大纛。


  

  09.


  战事随着徐均朔的到来一举逆转,郑棋元也在见到徐均朔的那一刻再也支撑不住了,腿下一软便倒了下去。


  只是这一回,他落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怀抱。


  倒不怨徐均朔来迟,他出关后几番被主战派贵族截杀,一路拼杀才至了郑棋元的中都王庭,不过好在他凭那支金令箭顺利调集到了汗国的精锐骑兵。这些天他只恐京中情形有变,与先锋日夜兼程,从幽州长驱南下,终是在今日突入了因诸军都被调入城中平叛而守卫空虚的京城。


  在铁浮屠的重重护卫之下,他看向怀中又支离了几分的人,看向他鬓边新添的白发,几乎不敢想若自己再晚来几刻眼前人的结局会是如何。


  “你不是说他们不敢对你怎样吗?!”徐均朔质问着他错落的伤痕,“你又骗我!你又骗我……”


  郑棋元笑了笑,没有辩驳,而是借着他的力勉强站起了身,佯作轻松地用指腹拭去了他颊侧的血痕,道:“最后一次骗你了,我保证。”


  贵妃一族兵败如山倒,没过几天徐均朔便率部攻入了皇城,而休养了些时日的郑棋元自也骑着马跟在了他的身侧。


  一路之上无人阻挡,沿途的宫人都或畏或敬地在道旁叩首,徐均朔不愿为难他们,更不欲计较他们是否真心臣服,此刻他只想将手中这份大礼送给深宫中的贵妃娘娘。


  她长兄的人头换自己兄长的性命,徐均朔想,大约如此也算因果还报,恩怨两清。


  只是他与郑棋元都没料到的是,当他们进入后殿时,见到的却不是贵妃,而是床榻上奄奄一息的老皇帝,而贵妃早已在一旁的梁上绝望自裁了。


  老皇帝听见动静,缓缓回首,每转一下仿佛都带着腐朽的声息。他用浑浊的双眸打量着二人,目光落在徐均朔身上时停滞了片刻,眼中充满了戒惧,似乎已长大成人儿子于他而言只剩陌生。


  “父皇,”片刻惊讶之后,徐均朔镇定地欠了欠身,“儿臣请您的安。”


  榻上的老者此刻再也没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度,他只是发出两声艰难的吸气声,余下一具行将就木的躯壳迸发出恨意,催动嘶哑的声音道:“如今你要做皇帝了……”


  闻言徐均朔像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一般嗤笑了一声:“皇帝?儿臣从不想做皇帝……”他言及至此顿了一顿,郑棋元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,有些担忧地上前握了握他紧握着长剑的手,好给他一些力量。


  “若非父皇当年忌惮母后与皇兄,儿臣今日也不至罔顾父子人伦。”徐均朔的神色晦暗不明,一字一句皆是从牙间挤出来的。


  “你都知道了。”皇帝闭上了眼,语气平静得有如一声叹息,“你怨朕……只是你以为若你坐上那个位置,”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他身侧的郑棋元,“你曾看重的人就能善终吗?”


  徐均朔愣了一下,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去回望郑棋元,而那人只是悲悯地看着那将死之人,语气平淡道:“天下君王并非都是一般,有人猜忌,自然有人怀仁,若均朔是如你一样的君主,只怕他如今也不会站在你的面前了。”


  “你便这么信他?”老皇帝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,“你是异族,你的铁浮屠天下无双,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?他又是否如此信你呢?”


  “我信不信他不要紧,要紧的是他不是。”郑棋元的话几乎没有任何犹豫。


  于是皇帝不再说话了,他安静地等待着自己将受的裁决。


  徐均朔握紧了手中的利刃,却迟迟无法上前。郑棋元知道,眼前人是徐均朔的君,亦是他的父,如今要手刃他,他必定会是痛苦的。他不堪这样长久而凝滞的沉默,更不忍见徐均朔眉间的郁色,于是便抢先一步提刀向前,对徐均朔道:“不如交给我罢,反正我与他……也算是一辈子的敌人了。”


  他说着便要替徐均朔了却这桩旧怨,然而正在此时,一只温热手却覆上了他那只执刃的、稍显寒凉的手。那力极轻,像一缕春风拂过他的腕,却轻易便抚平了他紧绷的肌肉,卸下了他足以要人性命的力道。


  “我母后信因果轮回。”徐均朔回眸深深看了他一眼。


  屠刀举起,佛缘寥落。


  新的王朝在血色中诞生。


  

  10.


  后来徐均朔在一次缠绵过后问过郑棋元,是否他也会觉得自己弑父杀亲是残忍的。


  彼时的郑棋元身上是一场黏腻的春雨,他笑,徐均朔便听见花开的声音。


  “我的汗位是如何得来的,你知道的,”他说着又朝徐均朔的怀里缩了缩,“睡吧,我在这里,我的爱。”


  混战结束后,郑棋元又在京中逗留了许久,一则是一边养伤一边约束手下人众,二则也是想着帮徐均朔一道处理些善后事宜。


  前朝官员的下狱抄家流放,京中百姓的死难与财物毁伤,新帝登基的礼仪大典,桩桩件件压在徐均朔的案头,纵是他行事周密,也难免有疏漏之处,郑棋元有时看了也会从旁提点几句,便是帮不上忙,能为他拿薄荷脑油舒缓几分精神也是好的。


  他们的日子似乎没什么改变,只是从王府搬到了那重重皇城之内,郑棋元依然会白日披着衣侍弄那些从王府移栽而来的花,而徐均朔也依旧会在夜半伏案时悄悄将烛笼得更加幽微。


  登基大典那日是良辰吉日,阳光正好。只是天子的十二冕鎏垂于自己目前时徐均朔却无端感到心慌,他觉得那平天冠好沉好重,仿佛要如此锁困住他的一生,他本能地看向自己爱人所在的地方——郑棋元隐在大殿不起眼的一角,他盛装而来,颈上的红玛瑙珠映着他令人安心的笑颜——他单手覆上心口,向他的王微微欠身。


  徐均朔忽觉自己同样的地方在不住狂跳,奔涌着火热与滚烫。


  那一夜两人闹得极疯,徐均朔吻遍自己王国的每一寸土地,却偏偏不许郑迪摘下那颗红珠。那一朵未开的红梅随着他的动作跃动在雪色的肌肤之上,那人的头依恋地埋在他的颈窝,徐均朔看见他的青丝里夹着白发,仿佛飞雪染在发间。


  岁月忽已暮。


  他抚过郑棋元轻轻颤抖的脊背,光滑的皮肤上隆起刺青与伤疤的痕。他鬼使神差地问他:“郑迪,你究竟想求什么呢?”


  这是他与他重逢那日跪在佛前苦苦求问的话,他自诩了解眼前人,却至今也没能思索出答案。郑棋元权倾一方,受人爱戴,他为自己几欲搭上性命,可自己又究竟能许他什么呢?千骑高牙他不屑,那无上凤位他不要,连自己的这点情爱这世上也有无数好儿郎可以给他。

  

   “世间情爱并非一定要索求什么,”郑棋元的声音有些低哑,却饱含着笑意,他说着覆上了徐均朔搭在自己小腹上的手,“若你真要还报……这禁宫的天是四方的,便把关外的碧空还予我吧。”


  他说无索求,他劝他亦莫有所求。徐均朔骨缝间的情热还未消散干净,便被北方的严寒一霎冰封。可他没有办法拒绝,郑棋元是自由的长风,而他爱着他无拘的自由。

  

   “好。”于是他在片刻沉默后开口,成全了这桩自私又慷慨的情。那晚落在郑棋元身上的究竟是秋雨还是眼泪最终亦不再重要了。


  五日后,郑棋元率部离京。来时他一剑一人,两手空空,如今要走了,却是带着数辆大车而去的。


  徐均朔后来会记得,那日自己带着赠礼,一程程相送。那礼赠郑棋元曾看过,是一坛坛顶好的酒,还有他在王府种的那些花。


  彼时郑棋元骑在马上,淡淡说这南国的花,在北地一季就要凋零的,可徐均朔只是红着双目看着他的眼睛,固执道:“那我便季季差人把最好的花都给你送去!”


  他说这话时身侧紧握的双拳都在颤抖,而郑棋元逆着光,脸上的神色看不分明。可徐均朔却无端看见他笑了,笑得一如初见,只是少了些许落拓潇洒,多了几分牵挂柔肠。


  “我早说过的,这花不及陛下。”


  那一刻,徐均朔忽而看见漫天朝霞化作红绸纷扬落下。

  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END.

  

  

  番外·谎言


  自为救徐均朔重伤之后,郑棋元的身体便不大好了,加之关外苦寒,一至冬季他这病更是反反复复的。可徐均朔每每写信相询,他却总说自己已好得差不多了,引得那天子终日悬心。


  不过眼见这些年两国通商推行顺利,百姓富足安居,徐均朔也从中可知几分郑棋元的精力大抵还是不错的。


  只是他没想到,三年后北境竟传来了那人病逝的消息。


  起初徐均朔不信,直到那继位之人上了拜帖,言说先可汗故去,甥自当遣使入朝拜见天子——那人称他舅父,大约是郑棋元的子侄——看着其上不熟悉的字迹,他才恍惚间明白那人真的已经不在了。


  可汗一代雄主,昔与帝有旧交于前,从龙救驾在后,如今崩逝,帝悲恸不能自已,令辍朝三日。


  直到北方的使团抵京,徐均朔的那一场大病也还未好全,但为着天子威仪与那人的旧情,他还是撑着病体勉强上了大朝接见。


  底下的使团穿着他熟悉的服色,却也只是让面色青白的他眼前一幕幕闪过故人那袭青衫——徒增锥心刻骨的伤痛而已。


  “微使拜见中原皇帝陛下,”为首的一人手覆左胸行礼道,“新汗登基,愿两国盟好,永绝兵患。”


  徐均朔恹恹点头,正欲叫人免礼,却见那使团后方有一人欠着身,一颗红玛瑙珠随着他的动作滑脱出领口,此时正悬在他的颈下,像一簇跃动的焰。


  高座上的帝王几乎是一霎端坐起了身,不可置信地望着那抹红色,而那红珠的主人亦正抬眼含笑望着他。


  故人那熟悉清亮的眼眸撞入他目光的方向,那一刻年轻君王灰暗已久的心又重新开始了奔涌跳动。


  “你又骗了我!”当夜徐均朔将人制桎在床榻之间,眼泪不要命似地往下掉。


  “此生最后一次。”郑棋元攀着他的背温柔地吻他,“我保证。”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真·END.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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